顾也星

1

皇城里一天之内经历了两件大事。

一是有人向行踪不定的剑神苏沐秋发了战帖，苏沐秋接了。二人于空知林碰面，打了个酣畅淋漓。

二是那人打到一半忽然撤了剑招，捂着肚子说今日不适合打架，十日后老地方见，潇洒地直接转身走了。

大半日里，走在城中随处都能听见人津津乐道。未出阁闺女大半在描摹心上人苏沐秋的绝代风姿，余下小半开始痴迷于新出头的白衣少侠。

只听说那人气质出众，长剑出鞘时，连路边荒草都被剑气震得抖上三抖。撤剑时说不打了不打了，声音听着明显还是个极年轻的少年，耍赖撒泼又别有一般风味。

敢明晃晃地送上战帖招惹苏沐秋，又让人啼笑皆非地说不战就不战，此人顶真真是个人物。

此刻，苏沐橙原本风风火火从城里钻小路想去瞻仰一下两位大神风采，沿路却听说这场轰动一时的比试已经不了了之，心都凉下了半截。好戏是看不成了，今日是去猪肉荣那里尝尝新出的猪肉馅饺子，还是去麻婆孙那里买两个鲜出炉的烧饼？苏沐橙一遍垂头丧气地缓缓挪着步，一边看见不远处忽然掉下来一团白花花的影子。

明明应该是不文雅地掉下来，那个人生生掉出了一种别致的风度，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情怀。

苏沐橙被自己心里的形容词震得肉麻，甩了甩头，发髻边挂的铃铛叮当作响，赶紧跑上前去查看那人的情况。

正在地上微微蜷着身子的少年，长了一张漂亮的脸。此刻正蹙着眉，小声地嘟囔：“堂堂从三品侍卫，下手竟然这么阴险！”仿佛被疼得恍惚了一瞬，等眼神重新清明看到委身靠过来的苏沐橙时，清亮的眼睛眨了眨，“姑娘，你知道最近的医馆怎么走么？”

苏沐橙被少年的表情闪了闪，“我便是医馆里的人，我师父厉害得很，什么疑难杂症都能看。要我带少侠过去么？”

“劳烦姑娘了。我肚子疼得紧，恐怕走得吃力些。”

“不打紧。”苏沐橙上前搀着少年起身，“听说无毒散无色无味，中毒者无其他异状，唯有腹痛难忍，能活活把人疼晕过去。若没有及时得到解药，甚至有人难忍其痛咬舌自尽。你竟然能坚持到这个地步。”

“看来姑娘医术学得着实出众，竟能一眼看穿我中了什么毒。”少年看了一眼苏沐橙，一步一步随着她踉踉跄跄地走着，“我这不是坚持不住从房顶上掉下来了么。要是我现在晕过去，还有谁能带我去医馆？”

“医馆还得走半刻钟，你可别说晕就晕了！”苏沐橙急急回道。

“啧，半刻钟是吧？我至少能坚持一刻钟！”少年隐隐露出些桀骜不驯又单纯天真的一面。

话是这么说，苏沐橙只觉得怀里的分量越来越重，想是那少年已经有些支撑不住，但他的神情却坚毅得很，哪怕冷汗顺着侧脸的弧度往下掉，也依然翘着嘴角说着玩笑话。如此模样，让人突然想起那个今日惊动全城人的白衣少年。恐怕是察觉到被人下毒才不得已停战的，四处奔波寻找医馆的途中脱力摔了下来，正好被她捡到了。

苏沐橙忽然就圆满了。今日不吃猪肉饺子也不吃烧饼。她决心去买一只鸭子，好好招待这位不速之客。

2

等把少年安置到了医馆里间的榻上，苏沐橙的师父冯老头子伸手拈了拈自己的小白胡子，再摸了摸少年苍白的前额，了然于胸地笑了笑，最后用手按了按少年蜷着的腹部。

“你这小家伙，厉害得很嘛。”夸了一句后，转身拿出了一套银针，明晃晃的一排，看上去很是瘆人。

不过少年没看到那排银针。冯老头子伸手按到他腹部的时候，那一瞬间的疼痛比刀割疼千万倍，他只觉得整个人的身体里翻江倒海，世界都被黑暗包围了。

他一声不响地晕了过去。

自然也没听到苏沐橙在旁边嘟囔：“谁说的坚持一刻钟来着……”

不过等翌日清晨，苏沐橙揉着睡眼从二楼下来时，师父在庭院里慢慢清洗药草，而少年正神清气爽地在厨房熬粥。山药粥，配昨晚苏沐橙赶着出去买的雏鸭子，味道香得诱人。

“你好了呀。”

“全好了，姑娘，你和你师父真是妙手回春，医术顶尖尖的好！”少年的声音清脆悦耳，此刻说着奉承话让人很是受用。“我叫叶秋，落叶的叶，立秋的秋。怎么称呼姑娘？”

“嗯……我叫苏沐橙。”苏沐橙闻了闻山药粥的味道，看了眼变了脸色的叶秋，急忙加了句，“苏沐秋的确是我哥哥，不过你放心，我不会参与你们之间的约定的！”

叶秋撇了撇嘴，“你都知道了啊。那你知道苏沐秋现在在追杀我么？”昨日转身走人时，气势上十分不讲道理，把苏沐秋生生逼得愣了一刻，缓过神来时脸黑得像是要把他生剥了。反过来想想也是，一向孤高自傲的剑神被不明不白的甩下来，谁能没有点脾气？叶秋一时之间怀疑自己能不能活到十日后的约定之战。

“我知道，昨日哥哥来过。他说等你十日。”苏沐橙用勺子在锅里搅动，“不过看他的脸色，我觉得十日之后他恐怕不会手下留情。这几天你多吃点，就住在医馆吧。”

叶秋打了个寒战，想了想自己是离家出走的，一边恐怕会被家里的人到处搜，一边还得担忧伤还未好就撞上怒气冲冲的苏沐秋，呆在他妹妹身边可能反而安全些，便应下了。

他把山药粥倒在三个碗里，又捞出一锅香浓的鸭子汤，朝窗外喊了声：“冯爷爷，您快来吃饭了。”又转回头对苏沐橙说：“苏姑娘去洗手吧。”

神色温柔，还带着少年的稚嫩和英气蓬勃，却这么柔和地垂着眼睫。苏沐橙心里撞了一下，恍恍然跑去池子边洗手。

得想个法子叫苏沐秋下手轻些，苏沐橙暗搓搓地想。她觉得她想嫁给这个人。

3

吃过饭，冯老头子又摸了摸叶秋的脉象，觉得应是无大碍。转头叫苏沐橙背着箩筐去山上采药，说难得梅雨季节放晴了，店里的伙计阿明两天前告假回乡还未回来，正好今日叶秋在，就顺便陪着苏沐橙一起去，两个人也好有些照应。

叶秋从未采过药草，也觉得稀奇。换上了阿明的一件旧麻布衣服，背上箩筐，亦步亦趋地跟着苏沐橙上了山。

他生得眉清目秀，穿上灰扑扑的麻布衣服，身姿还是一样挺拔，像棵漂亮的小白杨。而此时小白杨对着手里的茼蒿和野草，分辨得极为苦恼。

“你们这群做大夫的，可真了不起。打小就背那么多药草，还要记方子。”

苏沐橙帮他把野草剔除出来，叶秋垂下眼仔细看着，她举手投足是大大咧咧的女孩子模样，手却生得像诗经里写的“手如柔荑，肤若凝脂”，声音也清脆利落，十分干净：“其实也不难记，茼蒿的叶子像鸟羽，叶有蒿之清气，又有菊之甘香。很好分辨的。”

“嘶，什么香什么香的，我闻着都一个味道。只让人想起小时候生病被灌药的味道。”

“你昨天也被灌药了，感觉还好么？”

叶秋摆了个皱着眉毛的鬼脸，“一早起来嘴里全是苦味，我差点没把自己按进池子里泡着。”

“哈哈哈，其实多数药草都是清香味。不过男子体内火气重，你从小到大喝的药里怕是都加了黄连。”

“哎唷，你这么一说我开始想吐了。”叶秋索性停了下来，帮苏沐橙抱着筐子接她摘出来的药草。少年长身玉立，言辞间又活泼得很，苏沐橙觉得今天这趟上山真是享受。

不过梅雨季果然还是没有辜负它的名号。明明清晨还有要放晴的迹象，到了这时却开始滴水。苏沐橙噌地站了起来，顺手捞了一把叶秋，“快快快，好像要下雨了！赶紧下山吧一会儿雨大了山间路难走！”叶秋跌跌撞撞地背着个筐还抱着个筐，紧赶慢赶地跟着苏沐橙。

这雨真是下得毫不留情面，很快越下越大，转眼间就有要倾盆覆下的迹象。苏沐橙嘴里胡乱叫着“叶秋叶秋你快点跟上”，一边开着路，把容易绊着人的石头踢开。山间刚晾干了大半夜的路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得泥泞不堪，看上去很容易滑倒——

正这么想着，苏沐橙的左脚就被右脚绊了一下，眼看着就要摔下山坡！

哇叶秋你轻功那么好快来救救我！苏沐橙一边不受控制地朝着山坡倾斜一边在心里呐喊。——遗憾的是叶秋的轻功和反应能力终究与她想象中有差距，等叶秋把怀里的筐扔下去拉她的时候，苏沐橙已经跌到了坡下，裙子被泥水泡着，脸上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，手上火辣辣的疼。而叶秋在她已经落地之后，才终于赶上，后知后觉地把她抱在怀里，问她摔着没有。

苏沐橙心里有点莫名的委屈，还觉得有点隐秘的开心。她抽抽鼻子，“当然摔着了！你现在抱着我有什么用啊！”说完才觉得有些不对，闭着眼睛不敢看叶秋脸上的神情，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胸膛来。雨下得越来越大，叶秋的额发被淋得贴在脸上，他赶紧坐了起来，扶着苏沐橙，手足忽然有些无措，抓了抓后脑勺，又碰了碰苏沐橙的肩，咳了几声后说：“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躲吧。”

耳朵后面可疑的红了一点。如果昨日的相扶，是因为叶秋中毒摇摇欲坠，二人一个疼得意识模糊，一个忧心忡忡他随时倒下去，都没心思去想些别的，那今日莫名其妙的拥抱和随后的搀扶，让人格外想入非非。苏沐橙其实摔得并不重，此时大雨打湿了叶秋的衣服，她能明显感觉到叶秋骨骼的形状，和隔着布料温热的体温。叶秋也觉得怀里的小姑娘抱起来比想象中软很多，从未抱过姑娘的少年先是做了疑似唐突别人的行为，又搀扶着被雨水淋透了身形隐隐显露的少女，心里咚咚跳得好像又中了无毒散。

“我、我知道那边，好像有个山洞。”苏沐橙软软地开口，觉得此时自己一定很狼狈，又心急又尴尬。

叶秋倒终于反应过来了，回她的是一副镇定的声音：“嗯，你来我背上吧，我走得快些，少淋会儿雨。”

二人在山洞里点了把火，慢慢把衣服烤干。好像经历了一场雨忽然就熟了不少，忽略叶秋抱着她的尴尬场景，他们也算得上相谈甚欢。聊了小半天皇城的雨，苏沐橙左脚绊右脚的经历，叶秋刚开始练剑的时候被自己的剑伤到的故事后，雨终于停了下来。

他们去把之前丢下的药草重新捡起来，一起回了药馆，一路侃侃而谈，乐在其中。毕竟也算是患难之交么，苏沐橙乐观地扬着被刮花的脸想着。

4

回去之后两个人各自被冯老头子催着泡了一个时辰药澡，免得患风寒。阿明已经回来了，听说叶秋会武功，一个劲儿缠着叶秋教他，连声说苏沐橙捡回来了个宝。

叶秋撑着眼皮让阿明去扎一炷香马步再来找他，回了自己屋里扣上门倒头就睡，让阿明又激动又憋屈地在门外敲了许久门。

接连三天，阿明学武艺的热情都毫不退散。他是个很有活力的年轻人，被家里人送来学医，不过从眼下看来，他明显对武学更痴迷些。药方子总是开不出来，冯老头子只能让他做些捡药的差事，这边看着他追着叶秋学剑，拔着胡子长吁短叹。笨徒弟怕是出不了师了，他隐隐觉得有点心塞。

等到第四天一早，叶秋起来的时候没听到阿明大呼小叫的声音，有些疑惑地下楼看了看。只见阿明正缠着一个穿着蓝衣的蒙面少侠，嘴巴上的功夫比平日里更殷切，苏沐橙也跟在旁边笑靥如花，叶秋在电光火石之间把还未踏进大堂里的脚收了回来，急急地往回走。

“叶秋！快来吃早饭！”苏沐橙的声音却在身后脆生生地响起来，叶秋无奈，慢慢地探身进了大堂，坐到了饭桌上。叫了声冯爷爷早，苏姑娘早，阿明早，这位兄台早。

左边坐着一脸揶揄吹胡子没瞪眼的冯老头子，右边是痴汉相的阿明，对面的苏沐橙眼睛弯弯笑得毫无心计，还有苏沐橙旁边的苏沐秋，蒙着脸，眼神能杀人。

“有人倒是忘得很快自己做了什么啊。”冷冰冰的声音也像是能杀人。

就知道躲不过这一天，叶秋在心里哀嚎。转眼又想自己也没什么可躲的，那日逃跑其实光明磊落，约战也约的清楚大方。只是苏沐秋是自己一直想打败的对手，江湖传说神出鬼没难得见一面，他倒是很巧的总是碰见他，还在正式对决前先和对手吃了顿不尴不尬的早饭。

这委实是奇怪了些。叶秋在家里向往什么时候能和这个传说中的人物打上一架的时候，可没想过会是如今这个局面。

“苏兄果真是江湖儿女，豪爽大气得很。行走江湖多年，气势真是如虹。”叶秋打着哈哈，“离约战日还有五天，劳烦剑神费心记着这件事了。”

在那日比试之前，叶秋也曾经向他发过几封战帖，不过都和其他人一样无疾而终。但他从家里偷跑出来时，本只觉得烦心想找人打一架，毫无意外先被侍卫追出来拦住，冲出来后就在空知林遇见了个蓝衣蒙面的人。扛着把剑一言不发就和他打了起来。剑招十分凌厉，叶秋想着正好有人送上门来，便也回应得越发痛快。

直到腹内绞痛，他才意识到恐怕被自家心比狗黑的侍卫下了药。匆忙避战时又不舍得好不容易冒出来的对手，约了十日后再战便赶紧撤了。沿路听到剑神之战才恍惚间觉得自己运气真是极好。运气更好的是遇到了苏沐橙，捡到了奄奄一息的他，避免了被家里人带回去又出不来没法赴剑神的约。

只是事情的发展总是让人始料不及。剑神提前和他见面，还一副和他有仇的样子，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。

这位有仇的剑神盯着叶秋看了一会儿，鼻子里哼出一声轻蔑的气，说道：“好好准备，五日后见。叶小兄弟忘性大得很，又没心没肺，小心被别人教训。”

没头没脑。

 

“剑神慢走。”叶秋眼观鼻鼻关心，反正约战成立后，家里应该会派人去空知林堵住他。到时不管是赢是输，苏沐秋都拿他没什么办法。他只要痛快得打场架就好了。回去再慢慢和父亲交待。

这么想着，叶秋觉得心里畅快了不少。等苏沐橙一脸兴奋地问他晚上的花灯节集市去不去的时候，他也觉得在人多口杂的集市上露面也没什么大不了，愉快地答应了。

5

一年一度的花灯节，是天子与百姓亲近的时候。集市上可以买各种各样的小玩意，河边可以放花灯，皇帝在高台上讲完话，丞相再表达对百姓的慰问，紧接着会放烟火。整个皇城都很热闹。叶秋第一次走到集市里，觉得什么都很新鲜。

为了防止走丢，叶秋和苏沐橙牵着手。软软的手握在叶秋手里，让他突然有些心猿意马。他有些不安地摸了摸领口，感受了一下心跳，安稳地扑通扑通着。

走到卖面具的小摊时，叶秋拉了拉苏沐橙的手，买了两个面具。苏沐橙一边戴面具一边仔细盯着叶秋，防止他被人群带散了。叶秋戴上了一只狐狸面具。他的身形原本就生得好，英气逼人，玉树临风，戴上面具后看不见面容，更让人想掀开面具一探究竟。高高束起的乌发缠着白色的发带，款款垂到腰间，看上去真像一只聪明漂亮的小狐狸。苏沐橙一边想着，一边手心里出了汗。

花灯节的集市上什么都有卖，最出名的是王婆做的花灯，和赵大爷酿的女儿红。苏沐橙早早就做好了准备，从王婆那里提早要了两盏花灯，此时拉着叶秋朝着赵大爷摊前的人群里挤。“放花灯一定要喝女儿红，才有节日的氛围。咱们先买一坛，一会儿去襄河边放完花灯，正好可以看烟火！”

叶秋听着苏沐橙的声音，忽然想，总觉得这个姑娘哪里不太一样。她其实该是个大家闺秀罢，生性活泼，在外头窜来窜去，骨子里的教养却是变不了的。手掌软软的，没做过粗活，在山上采药时，寻常人家的姑娘也不会总这么左脚绊右脚冒冒失失。

他有点开心，觉得这个姑娘哪都好，就是哥哥挺奇怪的。

后来，他们拎着一坛女儿红，坐在襄河边上点了花灯。河边错错落落都是在放花灯的人，他们坐得离人群远了些，便只见四处灯火明明灭灭，顺着河流缓缓漂流，远处的集市亮着灯，喧闹的声音已经一点都听不见了。仿佛天地都失色，唯有人间的愿望被流水承载，缓缓流向未来。

苏沐橙开了酒，先尝了一小口，说：“这酒真是我喝过最好喝的酒。你来尝尝叶秋！”

叶秋转过头去，他已经取了面具，幽静的灯光照在他沉思中还未回神的脸庞，沉静又安然。看得苏沐橙心跳突然加跳了两下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。

“我还没喝过呢……”叶秋小声说着，喝了一大口酒，被呛了一下，苏沐橙赶紧拍了拍他的背。被酒气冲得皱了下鼻子，叶秋又觉得酒的味道实在是美妙，又埋着头多喝了几口。

等苏沐橙察觉到不太对劲的时候，叶秋的手都已经醉的拿不起酒瓶了。他靠在苏沐橙身上，一只手紧紧攥着苏沐橙的手，另一只手忽然指着高台之上正在讲话的丞相，“苏姑娘，你认得那个人吗？”

苏沐橙赶紧打下他那只手，“认得认得，那不是当朝丞相吗？”

叶秋原本的声线清冷，喝过酒后却软绵绵的，“你看，他表现得很得体吧？谁都看不出来，他家公子离家出走了。”说完，又歪头想了想，一个人轻轻笑了一声。

“可能他心里着急呢？外人看不出来罢了。一朝丞相，总要表现得从容得体。”

“嗯……是啊。总是从容得体。弄得他儿子显得好像很冒失。”叶秋闭着眼睛，把自己窝在苏沐橙怀里，接着说道：“苏姑娘，你知道我是谁吧？”

苏沐橙心里漏跳了一拍，她看着叶秋泛着红晕的脸，忽然觉得这只小狐狸真是相当的聪明，又狡猾，真真正正就该是她从小就喜欢的意中人模样。

“我知道，你是丞相的公子。你的真名不叫叶秋，而是叶修。”

“哈哈，你果然知道。我也知道你不是医馆的普通学徒，你、你是哪家的姑娘？”

“原来你不知道我是谁呀？”苏沐橙笑得狡黠。

“嗯、也不重要了。我、我已经有婚约了。”叶修慢慢地说，“都是那个老头给我安排的。所以我才出来。我都没见过、那个姑娘，就要成亲。你看……你看、可怜吧？可是我还得回去。等和你哥哥比完我就回去了。回去成亲。怎么就成亲了……”

叶修的声音越来越小。苏沐橙看着他无意识皱起的眉毛，几乎想要吻上去帮他抚平。

却又感到叶修挣扎着坐了起来，睁开眼睛看着她：“苏姑娘，可是我觉得我很喜欢你。”

烟火在那一刻绽放，远处的欢呼声一阵一阵传到这边，忽明忽暗的五颜六色下，叶修的眼睛亮亮的，满世界都黯然失色。

只见下一秒叶修低头凑了过来，喃喃道，“你真好看，我是在做梦么……”他抱住苏沐橙，侧头轻轻在眼角安置了一个吻。

苏沐橙又想起上次在山坡下的那个拥抱，如出一辙，毫无长进。她还是心跳得几乎要脱离胸膛，只是这次满身的药草味变成了微醺的女儿红，眼前不是雨水冲刷的泥泞土地，而是暗黑天幕下一朵朵绽放的烟火。梦幻得难以忘怀，漂亮得不可思议。

随后她觉得肩膀一沉，叶修醉得睡了过去。苏沐橙摸摸叶修的背，低声笑了句：“其实你还是只笨狐狸呀。”

6

叶修醒过来的时候，眼前是医馆里熟悉的屋顶。他觉得脑子都要炸开花了。

正好阿明推门进来，手上端着一碗药汤，远远地就闻到了苦味。叶修立即感觉反胃，撑在床边干呕了半天，只吐出来一点水。他靠在床头，觉得自己像是死了一回。

阿明把药放在桌上，跑过来抚着他的背。“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啊？前日还是苏姑娘叫我把你背回去，你可真沉……”

“前日？我睡了多久？”叶修头更疼了。

“你都睡了一天两夜了。头疼得把这个喝下去，苏姑娘已经回去了。”

“苏姑娘回去了？回哪儿？”一觉醒来连世界都变了样。

“苏姑娘是官家的小姐，来头怕是不小。你可别多想了，她瞧不上咱们这些人的。”

阿明的神色严肃，俨然是一副敞开心扉劝诫别人的模样。叶修看着他认真的四方眼，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想了想叹了口气，说：“阿明，我想再躺会儿，你把药放下吧。”

叶修脱力地躺在床上，一丝一毫也不想挪动。他隐隐记得自己醉酒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，却又觉得还是不记得好一些。细细地理了一下这几日的线索，他闭上眼睛，眼角都憋屈红了。阿明的劝诫的确真诚，但在知道一部分真相的他看来，其实傻得挺可笑的。然而事实上，在苏沐秋和苏沐橙面前，他才是那个傻得可笑的人。

何止可笑，简直可耻。

比方说，苏沐橙其实是礼部尚书的小女儿，换了个名字，本该与他成亲，不过他几日前从离家出走，错过了与女方见面的机会。

比方说，苏沐秋的确是苏沐橙的哥哥，甚至应该和他在同一个夫子门下学四书五经。在朝堂上是个病弱的翩翩公子。在江湖中却是让万人景仰的剑神。所以习惯戴面巾，所以行踪捉摸不定。

于是很多事情都说得通了。

苏沐秋在他离家出走后会怒气冲冲地杀过来，在那天早晨又怒气冲冲地扔下一堆莫名其妙的话。还有，苏沐橙。

要怎么解释离家出走？怎么解释昨天的告白？简直像个毫无技巧的“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”的花花公子，又像个愚蠢却自作聪明的天真少年。

叶修抓了衣服，三下两下穿上，仰头一口气喝完了那碗药。跌跌撞撞跑出了门。路过阿明的时候，他拍拍阿明的肩膀，“阿明，我仔细想了想，我还是肖想苏姑娘。我得去找她，看看她愿不愿意给蠢蛋一个机会。”

阿明茫然地瞪着四方眼睛看着他，冯老头子一边捣药一边摇头晃脑地念：“啧啧，年轻人啊……”

等叶修晃晃悠悠跌下尚书府的围墙时，他正看见苏沐橙在水榭里抚琴。身姿果然很优雅，举手投足皆是大家作派。温和，又开朗热烈。柔软，又咄咄逼人。

她有大家闺秀的教养，又有乡野丫头的热情，会辨认药草，会喝酒，能在人间集市里混得风生水起，也会弹琴，想必也会吟诗作对，在天边清冷得像是不食烟火。

她是他喜欢的姑娘。

此刻，他喜欢的姑娘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，慢慢靠近他，笑容还是一样好看，“你怎么总是摔倒？”

叶修站起来，伸手抱住了她。

“叶修，这是第三次了，你要给我个解释么？”苏沐橙拍拍他抱着她的手臂，轻声问着。

叶修想起来小时候被父亲逼着背诗，一句诗背不下来，便打一次手心。第一次考验时，他的手都被抽肿了，母亲在旁边护着他，他一边抽抽噎噎，一边继续被父亲毫不容情地催促着背下去。那以后他总是很努力地听夫子讲课，学作文章，学围棋，在学堂里总被称赞是最有天赋的那一个。

后来父亲会摸摸他的头，说他是个好孩子。偶尔醉酒的时候会问他，手心还疼吗？

叶修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少年，那些天资卓绝都是自己的努力造就的，走歪的时候会有人鞭策他回到正道。可能过程很丢脸，让他一点都不像话本子里风姿出众的风流公子，但终究会让他做得更好。

这一次也一样。一直执着于学业和剑术的少年，在爱情面前迷茫得像一张白纸。于是鞭策小狐狸叶修的人除了他的老狐狸父亲，还有黑心狐狸苏沐秋，和他喜欢的姑娘苏沐橙。

“第一次是意外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第二次是醉酒。”

“那这一次呢？”

“这一次，是表白。”

“……好啦。”

7·End

 

叶修三日后赴身去了和苏沐秋的约战。结局是毫不意外的惨败。丞相大人早就和苏沐秋串通一气，把叶修剑法上还不够纯熟的地方告诉了苏沐秋。

一向不可一世的小狐狸，第一次服了个软。

随后高高兴兴把他心爱的姑娘娶回了家。

 

番外

 

苏沐橙第一次见到叶修，其实是在几年前宫里举办的一次盛大的诗酒会上。她的哥哥苏沐秋才华横溢，可是席上有个小少年，生得眉清目秀，唇红齿白，能和苏沐秋平分秋色，不分高低。她想，席上大概有半数的姑娘被他迷了心神去，所以将来她一定要趁早拿下他。

少年不知情为何物，一往而深。苏沐橙的一见钟情和叶修的一见钟情，中间隔了五年，所幸殊途同归，初心不改。

从此一往无前，情之所至，如山川河流，细水长流，温柔婉转，又如星辰大海，浩渺无边，波澜壮阔。